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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彭老丐

悦丰赌坊开张了三年,生意越见火热了。

盛夏午后,日头更炽。彭镇浩抬头看了看头上那张“一日保镖,平安到府”的布条,从皮鞘里拔出刀子,将刀面贴在脸上。刀面上传来沁人凉意。他舒了口气,又换了一面贴在另一侧脸颊。一会,又将刀收回鞘中。就怕刀子给晒的久了,连最后这一点消暑的法子也没了。

“糙他妈的那群赌鬼热不死啊,几百人挤一间屋里。”说话的是另一个保镖钱六。他取出水壶,细细喝了一小口,稍稍滋润晒得龟裂的嘴唇。

“里头有屋顶遮着,还有人洒水。比外头凉多了。嘿,衣食父母,不照顾就是不肖子。”搭话的是另一位保镖欧大华。他有一颗格外醒目的蒜头鼻。

“整天贪图爹娘的钱,就算当做菩萨供起来,还不是不肖子?”最后一个说话的是赵丰,他看向赌坊门口,骂道:“要是给老子中了一注,就买间小屋,娶个媳妇。干完活回到家,老婆就奉上一碗刚从井里捞起的冰水。呼!一口干,爽!”

“然后老婆问你,今天挣钱了没,你说没有,老婆就一耳刮子打你脸上,骂句,没用的夯货,喝老娘的尿去。”钱六调笑道。

“她要是敢啰嗦,我一耳刮子回去,叫她知轻重。”赵丰回道。

钱六嘻嘻笑道:“等你出门,她就卷了细软,跟对面的小伙子跑了。唉,不对,你哪来的细软?”

赵丰骂道:“你他妈的少放屁,这三伏天气,省点口水润喉。”说着又喃喃道:“就一注,中一注就够了。”

赵丰总是把那依靠小小营生攒出来的钱存着,每攒到了一钱银子,他就去赌坊下注,单围一个豹子六,说是六六大顺。同行的有看不过去劝他的,他只说悦丰赌坊的名字旺他。证据就是他刚来摆摊就接到生意。甚好。

彭镇浩没有插话,就跟赵丰说的一样,天气太热,省点口水润喉。

“你们听说了长乐帮跟东海门的事吗?”欧大华道:“几个月前,张云良不是回去了嘛,他是东海门的人。最近听到消息,听说死了十几个好手。我瞧,张云良大概回不来了。”

“少一个人抢生意。”钱六道,又笑:“再打也没几年了,九大家定的规矩,仇不过三代,几十年前结的仇,到现在没多少可以报的了。”

“糙,谁记得几十年前哪个远房亲戚结的鸡巴毛仇,都是假的,抢地盘而已。”赵丰道,“我听姑苏来的人说,这两边生意上有些冲突,长乐帮不知道哪找来的人精,都七十几了,指着东海门的一个老头说,你爷爷某某杀了我爹某某,两边火并起来了。操他妈的,分明是趁着现在还有由头,能打多打点。要是断了最后一点根由,以后可不方便了。”

热的不行了,彭镇浩又把刀子拔出来贴着脸。温温的,顶不上用,看来今天又没生意。“我找个清凉点的地方。”他刚起身,一名女子娉娉婷婷走了过来,一下子就吸引了彭镇浩的目光,她站到彭镇浩面前,约矮了他半个头,问道:“我听说这里有保镖?”

“好白的颈子。”彭镇浩心想,他看到那粉颈还沁着汗。不由得冒出帮她擦汗的冲动。

“问你话呢!”那姑娘道,彭镇浩察觉失态,还没开口,钱六等人忙七嘴八舌道:“姑娘别睬他,他热傻了。”“就是这了,姑娘要找保镖?“家住哪?城外?还是城内?”

彭镇浩掩盖自己的失态,忙道:“姑娘要请几个?”

那姑娘又问:“就你们几个?”

钱六道:“最能干的都在这了。”

那姑娘看着彭镇浩,像是在询问他的意见,彭镇浩讷讷道:“还有七个,喝茶避暑去了,等会回来。”

赵丰插嘴:“那些怕热就不干活的,你还指望他们帮你拼命?好的都在这了,姑娘随便挑一个都成。”

“把所有人叫来,我都请了。”那姑娘道,“每日发两钱镖费,我要往湖南省亲。”

※※※

一日两钱,这可是笔大买卖,悦丰赌场门前,所有的“一日保镖”都聚集了。总数十一个。各自交头接耳,啧啧称奇,都在猜测这位姑娘的来历。

“我叫白若兰,你们以后称呼我高姑娘。你们送我到湖南岳阳。到了衡山派地界,放粮走人。”那姑娘说着,“我帮你们备好马车了。”

马车一共有四辆,都是并驾,八匹马,白若兰问道:“你们谁不会骑马的?”

这些人均为江湖出身,马技自是娴熟,白若兰道:“谁来帮我驾车?”钱六急忙上前道:“我来。”

白若兰疑问着打量钱六,问道:“你会驾车?”

钱六嘻嘻笑道:“我驾的马,比狗还听话呢。”

白若兰道:“别耍嘴皮子。稳点。”她率先上了车,彭镇浩见每车一驾双座,各自分配好了。径自走到白若兰车上,掀开车帘便要入内,白若兰大怒,挥马鞭打向彭镇浩,怒骂一声:“畜生,谁叫你上这辆车了?”彭镇浩侧头一闪,轻轻闪过。上了车。

白若兰骂道:“还不滚?”

彭镇浩一屁股坐下来,道:“十二个人,一辆车三个人,我若去搭别辆马车,那辆车就慢了。一辆车慢,就得等,会晚三天到岳阳。”

白若兰道:“你脸皮倒厚,只有你敢蹭上来。”

彭镇浩:“他们没把这笔帐算清楚。”

马车行驶,向岳阳而去。

彭镇浩看着白若兰,总想找个理由攀谈,于是问道:“姑娘的钱,哪来的?”

“该死。”彭镇浩内心暗骂,“彭镇浩,你真是个不会说话的白痴。”

白若兰喝道:“停车。”

马车停下,另三辆也停下了。白若兰道:“你会不会驾车?”

彭镇浩点点头。

白若兰道:“你去替他。”

彭镇浩跟钱六换了位置,钱六脸上的得意盖不住。

夜晚,十二人找了间客栈打尖住宿。

赵丰干了一碗酒,啧啧称赞:“他妈的这才是酒,在抚州喝的是啥?是尿!”

钱六道:“在抚州,尿你都喝不起。”他刮着盘上的肉沫,“一天二钱银子,从抚州到岳阳,约莫二十天路程,四两银子啊。”

欧大华问道:“我在抚州怎没听过姓高的大户。一个姑娘出远门省亲,也没带随从。奇怪。”

赵丰道:“抚州多少户人家,你全认得?”

钱六道:“要不要探听看看。”

“别问这个。”彭镇浩喝了口酒,斜眼看着白若兰的卧房,“除非你想被赶下车。”

钱六道:“我觉得有些蹊跷,莫不是卷带了家产的私逃小妾?”

赵丰道:“你这傻鸟,私逃的妾躲都来不急,一口气请十一个保镖,搞出这么大动静。还没出抚州就被抓回去了。”

欧大华问道:“彭老头,你怎么想?”

彭镇浩皱起眉头道:“叫我老彭得了。”

赵丰道:“呦,不乐意这样叫你?”

“早点睡,别喝高了,明天还要赶路。”彭镇浩说完,径自回房。

彭镇浩上了床,翻来覆去的就是睡不着。捱过了二更时分,出了房门,见客栈中众人各自回房,走过长廊,到了白若兰房前,见她烛火已灭。敲了敲门,低声道:“高姑娘。我知道你没睡,开门。”

呀地一声,门里露出一条缝,白若兰杏眉横竖,怒道:“干嘛?”

“你会要我帮忙的。”彭镇浩道,“明天开始,让钱六驾车。我在车上睡觉。”

“凭什么?”白若兰嘲讽的语气,“敬老尊贤?”

彭镇浩脸上一红,道:“你要个人守夜才睡得安稳。我睡白天。”

白若兰道:“钱六找过我,跟你说同样的话,我没答应他。”

“钱六没找过你,他没这么精细。”彭镇浩道,“我注意你房间。没人来敲过你门,我才来的。”

白若兰眯起了眼,似乎对彭镇浩感到一点兴趣,“你还要什么?”

“让我作头,管束他们。”彭镇浩道,“照他们今晚这样喝法,要是遇到强人,全倒下了。”

白若兰道:“就这样?”

“他们两钱,我要三钱一天。”彭镇浩道,“我比他们值得。”

“姜是老的辣。”彭镇浩听到她关门前说的最后一句话,“照你说的去办。”

第二天,白若兰找个理由,让彭镇浩当了镖头,又让彭镇浩跟他同车。

彭镇浩上了车就睡死了。直睡到午后。醒来后,他跟白若兰讨了水。喝到满衣服都湿了。

马车仍在继续前进。他们只吃干粮,没有休息。

彭镇浩尽量把视线避开白若兰。望着外面。

白若兰突然问道:“我好看吗?”

这一问,直惊得彭镇浩心头一突,仍不敢看他,只道:“是个美人。”

白若兰呵呵笑道:“看上我了?”说着,挪了下自己的身体,把侧面对到彭镇浩的视线内,“你那天看见我的模样,我就猜着了。”

他又想起初见时的粉颈。暗骂了几句该死。“别勾引你的镖头。”彭镇浩装着冷静,“惹出火来,是你麻烦。”

白若兰笑道:“可惜了,你要是年经二十几岁,或许我会看上你。”

彭镇浩道:“什么意思?”

白若兰道:“你多大了?”

彭镇浩道:“我二十七。”

“你骗人!”白若兰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他们叫你彭老头,你看上去起码五十!”

彭镇浩苦着脸道:“先有这张脸,才有这称呼,先长这样,才叫老头。”他叹口气,“我真二十七。”

白若兰捧腹大笑,道:“你说你三十七我还勉强信点。二十七,哈哈哈哈……”

彭镇浩踹了车厢一脚,喊道:“钱六,我多大了?”

驾车的钱六回道:“五十五啦。”

彭镇浩骂道:“狗日的再胡说,这十几天我让你难熬。”

钱六这才道:“二十几,二十七?还是二十五,记不得了。”

“你叫什么名字?”白若兰问,“只知道你姓彭。”

“彭镇浩。”他回答。

“彭家?镇字辈?”白若兰道,“是哪个彭家?”

彭镇浩点点头。白若兰看着他的脸,又笑得花枝乱颤:“你出生时是不是有六尺长,前二十年都躲娘胎了?”

彭镇浩只能看着她笑,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白若兰又问:“你彭家的人,怎么沦落到当一日保镖了?”

彭镇浩道:“我是远亲,又是庶出的。”

白若兰道:“彭家庶出的,就算分不了产业,起码也能学艺,回去投靠五虎断门刀,总有口饭吃。”

彭镇浩道:“大家族事多。”

白若兰道:“所以你就加入丐帮了?”

彭镇浩道:“你看出来了?”

白若兰道:“衣服是新的,袖口却破个洞。跟你昨天穿的那件一样。这是丐帮习俗。”

彭镇浩道:“我没领职,连乞丐服都不得穿,这几年规矩越来越多。当大侠还得领侠名状。我呢,就想找点事作。”

彭镇浩看向车外,大道上,狂风刮起滚滚黄沙。

“这江湖,越来越不江湖了。”

※※※

当天晚上,彭镇浩限制了大家喝酒的量,赵丰一阵鸡巴毛的乱骂,被钱六给劝下,几个人向客栈借了骰子,吆五喝六起来。

不赌的几个聚在一起,听欧大华说故事。

“那一次可不得了,那老头说他赢五两,他家住城外郊区,要我送他回去。我说镖费五百,他还要杀价。”欧大华忿忿不平道,“我心想,五两银惹不了什么厉害对头。一路送他出了城,谁知早被盯上了,背后一个人叫住我问路。我刚回头,说没两句,一个失神,妈的,肚子上就这一刀。”他掀起衣服,一条两寸左右的细长刀疤就在腰间。

“我当时真蒙了,抓着他的手用力一推,把他推倒。拔刀就给他来这一下。”欧大华比划着,“这一刀砍得他胸腹都是血,我也没法确定他死了没,拉着那老头便跑。接着还来了两个,我就叫老头儿先走。我一阵乱砍乱劈,把祖传的功夫全用上。幸好那两人功夫不深,见我拼命,这才退去。”

欧大华倒杯茶喝下,又道:“后来我才知道,那老头足足赢了五十两银子。也舍不得多请两个保镖。难怪人家眼红。我后来回城里将养了两个月,医药费不知花了多少。那老头也没还我钱。我天天咒他输穿裤子!”

彭镇浩静静听完故事,说道:“大伙别太野,明早要赶路。”

彭镇浩回到房里,他给自己安排住在白若兰隔壁,把刀放桌上,靠在门边,守起夜来。

他凝神专注,把呼吸也调得均匀,以免错过动静。

突然,隔壁的门锁响了一下。又听到细微的推门声,彭镇浩立时惊觉,握住桌上的刀,门口有轻微的敲门声,是白若兰的声音:“睡了吗?”

彭镇浩松了口气,开门问道:“什么事?”

白若兰穿着一袭睡袍,进了房中。彭镇浩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白若兰道:“睡不着,来看看你。”

彭镇浩道:“我说过,别勾引你的镖头。”

白若兰见他没有关上房门,问道:“你不关上房门?”

彭镇浩道:“我关上门,你喊起救来,我可牵扯不清。”

白若兰笑道:“我保证不喊救命。”

彭镇浩道:“作什么都不喊救命?”

白若兰反问:“你想作什么?”

房中已经熄灯,昏暗中,彭镇浩看不清楚白若兰的脸色。但他知道自己肯定脸红了。

白若兰嘻嘻笑道:“把门关上吧。吃不了你的。”

彭镇浩拿起火折子晃了晃,点了蜡烛,这才关上房门。

白若兰就坐到床沿,问道:“你说你是彭家的,展点本事看看。”

彭镇浩道:“这么晚了,来看我耍猴戏?”

白若兰道:“看你是真本事还是猴戏了。”

彭镇浩听他挑衅,把刀拔出鞘来,道:“看着。”

他一刀挥出,快如风闪。把蜡烛上的灯蕊齐齐地切了一块下来。若这一刀,只是斩断蜡烛,也只是算快,算不上准,但他却是把灯蕊切下一小截,烛火还在燃烧,这就又快又准了。

白若兰叹道:“这刀确实又快又准。”

彭镇浩不回话,趁着蕊火未熄,反手再一刀,那蜡烛竟又重新燃了起来。他将灯蕊放回,这难度又高于切下灯蕊,不只快准,且劲力巧妙。

白若兰拍手道:“这本事我还真没见过。”

彭镇浩道:“姑娘满意了?”

白若兰又问:“你有这么好的本事,要是我有危险,你救不救我?”

彭镇浩道:“我们保镖的,怎能不管雇主?”

白若兰道:“死也不怕?”

彭镇浩道:“一日两钱,要人卖命,那也忒便宜了。尽人事而已。”

“你可是拿了三钱银子。”白若兰突然起身,走近彭镇浩面前,两人几乎呼吸相闻,她低声问道:“你还有别的本事吗?”

彭镇浩闻她身上香气,灯火下只见她眼波流转,连气也喘不出来了。自己并不是正人君子,暗示也已足够明显,但不知为何,他突然退了开来,说道:“刀口上的日子,就只有刀口上的本事。”

白若兰定定地看着他,突然啪的一声,打了他一个巴掌,一脚踹开门,扬长而去。

这下惊动了上下。众人纷纷探出头来看。彭镇浩忙把门关上。假装没这回事。

他知道自己错过一次机会,正自懊悔中。

到得天明,彭镇浩觉得大家看他的神色都变了,有羡慕,有鄙夷,也有那种不知哪来的了然世故。

这真他娘的尴尬,彭镇浩心想,还是早点上车。

上了车,见到白若兰,又是另一种尴尬。彭镇浩索性装睡,白若兰也没再叫他。此后几天,便是他上车睡。睡醒下车,到客栈打尖。

明明二十天左右的路程,他却觉得到岳阳的距离像是几个月似的,熬不到个头。

一日,到得下午,他又装睡,白若兰伸足踢了踢他,说道:“别装了,一天睡六七个时辰,不闷坏你了?”

彭镇浩苦笑着起身,两人相对无言。过了会,彭镇浩问道:“你去岳阳干嘛?”

“省亲。”白若兰道。

“你出手阔绰,家里没派人跟着?”彭镇浩问。

白若兰道:“家里人不爱我这门亲戚,不让我去。”

彭镇浩问:“几时回来?”他想,只要回到抚州,总有再见面的机会。

白若兰道:“不回来了。”

彭镇浩顿觉失落:“不回抚州了?”

“我不是抚州人。”白若兰道,“我从安徽来的。”

“安徽?”彭镇浩心想,那是武当辖内,怎么不从湖北走水路,还要绕到丐帮的江西?”

“彭老头!有事!”钱六一声呼喊,彭镇浩掀开车帘看出去。

远方,沙尘滚滚,二十余骑驰马而来。

钱六道:“该不是马贼吧?”

彭镇浩皱起眉头,道:“赵丰那辆车开路,别慌。未必有事。”

车队与马队相距渐近。彭镇浩远远望去,见对方个个身着劲装。似乎没有缓下来的准备,心下稍安。双方交错而过,眼看无事。再回头看着白若兰,见白若兰脸色苍白。极为不安。不禁怀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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