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是父皇下葬的日子,他就站在悲伤痛哭的公主身后,说了这样一句话。
“可是……”
窗外突然起风了,昨夜下了一层清雪,到此刻还没有停。风一起,天上地上的雪花一起飞舞,徘徊游弋,犹如深海的白鱼。
“你为何突然就失了勇气呢?”
玉树记得玄墨去世的那一天下着大雨,雨水那样急,像是倾泻的山洪。从太医院赶来的大夫们全被淋湿了衣裳,额头脸颊上全是雨水,像是一只只刚从河里钻出来的鸭子。
明明早上还是风和日丽万里无云,她还带着下人们搬出他的书在院子里晾哂,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像是六月的湖水。
可是傍晚的时候,东南海军衙门的士兵们却突然护着一辆马车进了京城,一路冲进了玄王府的大门。
他脸色苍白地从车上被人扶下来,然后就进了书房,片刻之后,换好了一身朝服,就要强行进宫。然而还没走出大门,就颓然倒了下去,鲜血从他的身上涌出,无处不是,像是一条条蜿蜒的溪水。她手足无措地站在他身边,害怕得直哭,一旁的家丁们手忙脚乱地冲上来,将他抬进屋去,然后疾奔出去找大夫。
雨,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下的。
接连七日,没有停歇。
百姓们都说,那是老天在为玄王爷落泪,恭送一代忠良。
太医们一拨接一拨地进去,又一拨接一拨灰头土脸地出来,他们在她的耳边不断地说着什么。什么伤势太重、失血太多,什么连日征战、身体虚弱,什么重伤未愈、强行奔劳,什么伤口太深、心肺受损……可是她通通听不到了,她看着那些白胡子白头发的老头在自己眼前走马灯一样经过,人人面色沉重,嘴巴一张一合,像是深海里无声吐着气泡的鱼。
她在想,他们在说什么?为什么不进去为他治病?他的身体那么好,抡得动八十斤的大刀,舞得起上百斤的精铁长枪,只是受了点伤、流了点血,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为什么还躺在那里,还不起身呢?长公主的文聘已经过了,明日燕皇就要离去了,他是怀宋的重臣,怎能不去相送呢?
她自动忽略了外面所有的声音,固执地跑到他身边,轻轻地推着他的手臂,就如以往很多年一样,在他耳边很认真地轻唤:“王爷,起来吧,王爷,你起来吧……”
可他还是没有动,只是紧紧地闭着眼睛,眉心紧锁着,好像在睡梦中也有什么放不下的心事。
他手臂冰凉,像是盛夏里用来消暑的冰块。她终于越来越害怕了,却仍旧不敢用力,还是就那么轻轻地推着他的手臂,一遍一遍地喊:“王爷,你起来呀,王爷,你起来吧……”
周围渐渐有了哭声,一些随侍的丫鬟拿出手绢在偷偷抹眼泪。她却突然就生气了,转过身去,将她们全都赶走。
外面的雨那么大,门一开,风卷着冰凉的雨丝吹进来,打在她薄薄的衣衫上,一下子就被吹透了。
有太医走上前来,轻声地说:“王妃,王爷不成了,您要节哀。”
她这一生,一直是个贤良恭顺的女子,在家中孝顺父母,顺从兄长姐姐,出嫁以夫为天,从不敢有一点半点的任性胡闹。可是那一刻,她突然间那么愤怒,一巴掌打在了那名正三品的太医脸上,怒声道:“你胡说!”
然而年迈的太医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看着她,眼神那么平静,却又充满了同情和怜悯。
而她,在这样的目光中彻底崩溃了,脚下一软,陷入了一片深深的黑暗之中。
醒来的时候,玄墨也已经醒了,他的门生旧部全站在院子里,一拨一拨进房去听他说话。见她抱着孩子来了,那些人都自动为她让出一条路。她就站在房前的那株桃树下,静静地望着闪烁着烛光的窗子,一如多年前,他们的第一次相见。
那时的她还年少,乖乖地跟在父亲身后,身旁还有一众兄长姐妹,还有一众豪门大户的显贵子弟、千金小姐,她穿着不起眼的白缎裙子,在一片绫罗锦绣中,像是一只没毛的大雁。他则站在回廊上,眉目英挺,俊朗不凡,笑起来那般温和,好似早春和煦的风。
下人跟在她身后,为她撑着伞,永儿还小,白白胖胖的,缩在她的怀里,不时打一个哈欠,看起来很困的样子。
那些人似乎说了很久,因为她是玄墨的妻子,也无人避讳她。她听到周围有人在小声地议论,所说的话题大多是长公主和亲之后,他们这些怀宋旧臣要如何维系怀宋一国,如何摆正自己在新朝的地位,如何不和燕国百官冲突,如何一点点融入燕国朝廷,成为公主的臂助。还有玄墨的亲信,说是拿了玄墨的书信,要交给燕皇陛下。
终于,人群一点点地散去,院子里又安静了下来,除了雨声,再也没有别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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