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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大恶事)忍看花开却花折

“啊?啊!”胡不为大喜,一把抓住那老神医臂膀,连声道:“神……神医!她真的有了?你没诊错吧?你不会骗我吧?”那老头听到居然有人怀疑他的医术,怫然不悦,一掌拍开他爪子,怒道:“我段定一一生替人号脉,从未有错断之事,与你又素无过节,骗你做甚!”胡不为被他斥责,也不以为意,嘻嘻直笑,口中只念叨:“嘿嘿!有儿子了……有儿子了……”冲上前去,搂住他媳妇儿亲了一通,哈哈笑着,跳出门去,在院子里大叫大跳,欣喜欲狂。他胡家一连三代单传,他爷爷、他爹到他,都是独苗自活,眼下有了后,自不怪他喜极如癫。

赵氏的老娘却皱了皱眉,问那段神医:“神医,她又是肚子疼又是头晕的,这也不是有孕的症候啊,这……真的是喜脉么?”那医生甚有脾气,眼见又有一人质疑他手段,将手中药箱在几上一顿,对她怒目而视:“我说是有喜便是有喜!”老太太赶紧住口了,过去扶着女儿坐下。

“忌食生冷、辛辣、大温大燥之物,注意风寒,我开的是安胎补气的方子,到药铺抓来按方煎服,一日一次,莫要忘了。”段定一心中不爽,拎了药箱,一手伸到老太太眼前,道:“药资这便付了罢。”老太太手忙脚乱,从怀中掏了些银钱给他,送他出门,看他气哼哼的去了。

这老医生人是傲慢之极,可倒也确实有些手段。赵氏按着药方吃了,不几日神气便清爽起来,虽仍呕吐,但症状已较先前为轻。屠夫来看过女儿几回,也极高兴,拉着女婿痛饮几遭。他膝下也只这一个女儿,长年来已把胡不为看成是自己儿子,眼下就要抱上外孙,不禁老怀大畅。

日子过的飞快,到八月时候,赵氏有孕已三月有余了,开始显怀,整日里挺着大肚子走动,掩不住眉间喜气。她老娘离她不远,也日日过来照顾茶饭,赵屠夫仍不时颠来,扯着胡不为去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没一点正事。隔壁的单枕才自单嫣走后,消沉了一些时日,经胡不为无数次劝告,也终于放开。又磨不住两个老人家说教,在七月上旬便已成婚,将莲香娶了回来,新婚燕尔,两人粘得跟牛皮糖一般,半日舍不得分离。这莲香倒生的俊俏,皮肉也雪白细嫩,只是挑眉杏眼,颧高嘴薄,略有凉薄刁钻之态。胡不为甚不喜她。

隔得这几月,妖兽往来踪迹也少了许多,有邻村通风者说,牛临、三茶和青谷几村也和定马村一般,白日里已难得看到怪兽经过。想是经过这么长时日,该走的妖怪都已走完了罢。乡下人家,向来是吃饱肚子便求无他的,惊慌过一段日子,见也无甚大害,慢慢习惯了,便不再感到害怕,照常过日子。

还有几日便是中秋了,胡不为家中正忙。他决意要过个团圆十五,把屠户夫妇也叫来与儿子同乐。连日来采办物品,甚么鲜果鸡鸭,粉丝萝卜,线香蜡烛,足足备了几筐。又在汾州城六香居定制的月饼,隔几日要去取来。赵氏笑他心热,他只嘻嘻笑着,拿脸蹭她肚子,对胎儿轻声说话,好象那孩子已解人意一般。

月儿一日一日东起西落,慢慢圆了。到十五那天午后,胡不为吃罢饭,便牵了马上汾州城,取回了月饼。六香居的月饼打的确是精致非常,色泽新鲜,花纹繁复清晰。馅也是用上好材料制成,将花生猪油桂花拌制的跟水晶一般,香气诱人,入口酥化,回味无穷。胡不为定了两盒麒麟送子,两盒寿比南山,一盒月夜鸳鸯。统共费掉四钱银子,少不得肉痛。两盒麒麟送子是用来拜月和祭祖的,那盒月夜鸳鸯他预备留着与赵氏自吃,一盒寿比南山给屠夫岳丈夫妇,另一盒却是给村长和几个与他爹交好的老头儿。单枕才央他买了一盒燕子双fei,却是自己和媳妇吃。

两家人在院子摆开了桌子,供上煮好的鸡鸭,鲜果汤菜,香烟和蜡烛也插在香炉中了。月饼分叠在碟子中,两边规矩摆着。只等天色暗下后,月色上来,开始跪拜赏看。赵大骅两夫妻下午就过来了,帮着整治鸡鸭鱼肉。老头还拎了小半缸米酒,说是准备和女婿喝个四脚朝天,两个女人不敢说他。胡不为也只能苦笑,又仿以前手段,背着偷吃了几个生鸡蛋。

到戌时末,天便渐渐暗下了,胡不为夫妇和屠户夫妇端坐在院子中央,各自靠着一张背椅,看那天色由淡转浓,慢慢变得深蓝,天中的几粒小星变的清亮起来。众人对面,便是村东咆狮山,此时却已变得黑魆魆的,夜色下看来,便跟一只昂首咆哮的大狮子一般。只不多时,见山巅的光华越来越盛,咆狮山如顶着一团神光,蕴华穹宇。俄顷,一面圆黄巨大的月亮跳了出来,没有一丝乌云拦阻,柔和淡黄的月光洒入众人目中,却一点不刺眼。月亮却比平日大了一倍有余,月中暗影蜿蜒,那是广寒宫的轮廓吧,倒不知哪棵是吴刚所伐的桂树。赵大骅当先跳了起来,喝一声采,将酒杯擎在手中,往天上一举,喝一声“好月亮!”手一振,酒水化成千万滴水珠,洒在泥地上,发出细细的声响。可惜老头儿文才不济,要不再吟出一句什么“高山升明月,天涯共此时”,必是一番慷慨情景。赵老夫人也将蜡烛点起,香也点着插好了。氲氤烟气中,月下四人,都感喜乐平和。

单枕才家也欢呼了一声,接着是莲香的娇声嗔怪。小两口又开始打情骂俏了。胡不为听得心动,对妻子看了一眼,却见她也正在看着自己,烛光下眼波流转,唇边含笑,清丽妩媚之态,远胜少年时。不禁看得一呆。赵氏伸过一只手来,将他手握住了,只盯着他的双眼,内中万语千言,无数心事,尽付在微微一笑中了。胡不为胸中怒潮澎湃,直欲裂开,感恩之情油然而生,对着苍天祷告:老天爷,教我过得这一日,得如此喜乐之时,便是立时便死,也不枉了。胡不为当自今日而起,洗心革面,济世为人,再不做胡诓欺瞒,混骗良善之事!

一家四口半人,在月下细说故事,祥和平淡,其温馨动人之处,却不为旁人所体会了。到亥子之交,月已升到天中,却比之前小了,也亮了许多。如一轮皎洁玉盘,清光泻水,洒遍人间十四洲。毕竟是中秋,跟夏日已有些距离,天气略微有点凉意。单枕才夫妻已躲回房中恩爱。胡不为精神愈长,与老头子左一杯右一杯,谈些古往今来神仙故事,又投其所好,刻意寻了以前听书得来的段子,跟他说些荆轲伍子胥壮事,引得屠夫一阵感慨。赵氏却有些困了,但凡怀孕,极费精神,但见两人谈的畅快,也勉力支持着不去睡觉。

又过得一会,二人谈得正趣,却听见远处一阵长长的嚎叫,呜呜之声,绵长凄惨。赵屠夫笑道:“月亮圆了,又有野狼哭号了,可惜你筋骨太弱,要不我们爷儿俩拿着杀猪刀杀上去,百十年后也博得个杀狼英雄名号!嘿!”倒了一杯酒,仰脖饮干了。胡不为笑笑,正要说话,却听见嚎声突然大作起来,高高低低,长短不绝。竟似有千万只狼在对着月亮哭嚎。凄声传来,如雷声隆隆不绝,二人登时色变。

狼哭之声越来越响,村民都觉不对,纷纷出门探视。胡不为觉得害怕,心中颇感不祥。正在犹疑的时候,却听见单枕才‘豁拉’一声,光膀子掀帘冲了出来,连声问道:“怎么了?怎么回事?”过不多时,莲香也走出门外,身上裹着大红的睡裙。看不出她脸庞瘦削,身材却很丰满。

胡不为凝神谛听,似乎听到嚎声里有细微的声响,再细听,却又听不着了。他看向他岳父,二人相顾纳罕。猛然,村南远处一声惨叫传来,如遭受了巨大苦痛,在冷夜月光中极为凄厉。这下人人惊惶了,村里‘嘭嘭!’急切关门之声纷纷传来。胡不为几人惊跳而起,将赵氏推在前面,忙不迭的往屋里避去,也不顾院里的蜡烛供桌了。胡不为爷两将门死死闩了,又找来几张桌子顶住。他们不知道出何变故,但想,把门牢牢堵住总是好的。老头子早没了先前英雄气概,一张脸白的跟纸一样。再看胡不为,虽也一般惊惶,但却比老头子强得多了。那是他多经历练的成果。

先前那细细的声响听的更真切了,‘咻!’‘咻!’之声,隔着厚厚的土墙仍清晰可闻。似乎是大量的箭矢射来。胡不为和赵屠夫一人拿着一张长条凳,守在门口,只等有物冲来便下手砸它。赵氏母女却躲到卧室床上,抱着发抖。

几人惊魂不定,听那破空之声越来越盛,到最后有如千军万马踏来一般,撕破空气之声极尖锐嘈杂,赵老爷子面色如土,汗顺着胖脸直下。突然,‘喀嚓!’一声,一个乌黑细长之物穿破屋瓦,又‘夺!’的穿过房顶大梁,迅疾的穿透过屋子,望南去了。老爷子出其不意,惊叫一声,长凳脱手掉落在地。

胡不为眼睛虽尖,但那物快如流星,他又怎能看的清。正自张皇,却听见卧室里镇煞钉‘豁!’‘豁!’鸣响不已,想起此物是镇煞克魔圣器,当即甩了长凳,急跑进去,从被下将钉子取出,也不及安慰妻子,跑到门口守着,防怪物破门而入。

灵龙镇煞钉响的越是紧切,青色光芒大盛,将赵胡二人眼眉映得碧绿,胡不为哪见过这等状况,虽多经危难,但却从未碰上如此激烈庞大阵势,耳中‘咻!’‘咻!’破空声响传来不绝,不时有折断和破碎之声杂在其中,镇煞钉又响得紧张,但觉得两股战战,双手绵软,几乎要将镇煞钉脱手。

大难终于来了,但听‘突!’的一声大响,又一细长乌黑之物从门右四尺处透墙进入,泥尘暴散,现出碗口大的一个洞来。镇煞钉清吟一声,青色龙影飞出,如一道长练,将那物穿透。哪知那怪物去势极速,被镇煞钉击毙后余势不减,又‘嘭!’的撞到后墙上,打出一个碗大的凹口,才掉落在地。胡不为来不及紧张,又接连听见两声巨响,却同时有两物撞破他的墙壁,透进屋来!又被青龙击毙。

胡不为心中狂喊:这是什么怪物!竟能穿透三尺来厚的土墙!

怪物越来越多,接二连三的击破胡不为家墙壁、瓦片。一时间,乱响如雷,尘土飞扬,房顶的碎瓦纷纷掉落,比地震时更要猛烈怕人。胡不为趴在地上,双手死死攥住镇煞钉,此时墙壁已被凿出七八个破洞,风飕飕灌入,将地上泥尘吹入他眼中,他只能闭上了。一家四口,叫喊声起伏,在如巨怪咆哮的隆隆爆破声中却只如雨夜泣声,几不可闻。灵龙镇煞钉大展神威,青色长龙在屋中如飞电来去,上下左右,倏忽便至,将每一只破壁进入的怪兽都杀了。

胡不为心下着慌,耳中听着妻子尖利的哭叫,赶忙起身,要进到卧室去护她,哪知却已迟了,刚踏进卧室的门,一只怪物穿破窗格,穿透纱帐,带着一蓬血雨正要穿过墙壁,又被青龙杀灭。赵氏惨呼之声陡高骤止,再无声息了。

“萱儿——!”胡不为目眦欲裂,狂叫一声,扑到床边,却看见他的爱妻,身孕四月的赵萱瞪着圆圆的双目,倒在她母亲身上,胸口被击穿一个巨大的洞,骨肉喷溅,她面前帐纱上尽沾染上了。血如泉涌,淌得被褥一片赤黑。

她还没来的及做母亲,还没来得及享受育儿之乐,便被这突来的变故夺去生命,当真是死不瞑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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