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张德海和惠菊退下,他坐在床边,我探身用银簪挑着高低窜动的烛火,余光看见他拿起了那本《史记》,心里有小小的期待。
果然他随意地翻开,那薛涛签就缓缓的飘落下来,一抹绿色在烛光中分外惹眼。
他问着:“这是什么?”俯身捡了起来,只瞟了一眼,脸色就变了。
“什么?”我回身,露出笑容。
“轻阴阁小雨,深院昼慵开。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他轻声念道,眉头颦起,脸色晦暗不清。
我心里有了谱,探回身子在他旁边笑着说:“是臣妾以前做的,污了皇上的眼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凝神看着那签,小小的一条绿色在他的手中轻软无力的躺着。
我凑上前柔声唤到:“皇上,皇上。”
他依旧是没有反应。我在他身前蹲下,抓着他银白团龙密纹的袍角用小心的语调说着:“皇上,这诗?”
自己飞快地瞟了一眼那签又看向他的眼睛:“这诗可有什么不对之处么?”
他终于抬头看了看我,轻轻地搁下那书和那签,眼神中有一丝的平静,但是那平静之后是即将到来的风雨。
可是他还是温和的回答了我:“没什么,这诗很好,真的很好。”
我看似快乐地笑着,一伸手就从他的身边将那签拿在手中捂在身前:“皇上既然说好,那臣妾就将它收起来。”
自己无意识的抬头看向窗外,微微的偏着头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臣妾还记得,当时就在这里看着窗外的雨写下的,那天的雨下得极美,那么轻柔的雨丝,什么都朦朦胧胧的,很是清凉,如今真的是想念那时的天气,不若如今这般炎热。”
他轻轻地拥我入怀,我抬头看了一眼他的神色,他只是定定地看着远方,没有任何的表情,可是我能听见他的心跳,一下一下,很快的跳动着。
夜半醒来身边没了人,心里惊慌了一下,抬手将床上撒金红纱帐掀开一条缝,有夜晚凉爽的风吹进来,我看见他披着一件袍子坐在窗前,宽阔的背影让我恍惚间不由得想起另一个人来。
心跳得厉害,努力的平复下来,他没有觉察到我,依旧是同样的姿势坐着,一动不动,威仪没有了,可是却显得那样孤寂。
我想了想没有唤他,因为我看到他手中的一抹浅绿,那是我之前放在桌上的。看来,他是如我所愿产生了对柳妃的疑团,而这疑团即将会被放大。
我的唇边浮上一丝流云般转瞬即逝的笑,手一松,那撒金帐垂落,隔绝了他的身影,只留自己在一片锦绣之中。
我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晨,外面树上的鸟婉转的啼叫声将我吵醒,朦胧中他之前起身去上朝时对我说了什么,可是我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自己要下床,脚上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低头一看,一抹金色就跃入了眼帘,闪着不甚灿烂的光。
那是他之前身上常戴的一条金镶九龙戏珠链,通常就系在他上衣的搭扣间,我知此物的珍贵,听闻是先帝遗物,也象征着他高贵无上的身份。
我下床的瞬间就想起他对我说的话:“从今日起,复六宫请安之礼制。”
我揉揉额头,还好自己不是贪睡之人。
惠菊此时刚带着紫樱等人进了来服侍我洗漱更衣,在不知以前的情况下,经过昨夜她的脸上满是开心和兴奋,不仅仅是她,所有的人都带着洋洋的喜气,我知他们是为了我高兴,可是自己的心里却感受不到一丝的喜悦。
惠菊拿来一套细纱菱花烟粉裙装要为我穿上,我没有动,看着镜中的那个纤长娇柔的女子,这样的她没有皇后有的大气庄重。
今日我就要告别之前那个心淡如水的自己,不论是否情愿,我都要投身进入这步步机关的后宫,那么这第一次受礼,就要摆足了自己的架势,不枉我皇后之名衔。
我看了一眼惠菊,平缓地说到:“今日复六宫请安之礼不同平常,去拿那身正红宫装给我。”
惠菊恍然大悟地忙不迭地点头:“瞧我,把这个忘了,只想着拿娘娘平日里喜穿的素净衣裳,忘了从今日起,我们的娘娘就是真的正宫娘娘了。还请娘娘恕罪啊。”
我笑着看了她一眼:“不论我是不是真正的正宫,我依然是之前你们的娘娘,没有外人,就不要那些虚礼了。如今你也要记得,你是我坤宁宫的大侍女,说话架势都要相称才可。”
惠菊恭声到:“是,娘娘,奴婢记下了。”
我又看向其他的侍女:“你们也要记下,如今不再是从前了,说话做事都要有分寸。”
紫樱等人跪下朗声到:“是,娘娘,谨遵皇后娘娘教诲。”
我轻轻笑了,她们的眉目中依旧是欢喜,纷纷去换了供我重新挑选的首饰来。
一袭正红色绡凤舞九天轻罗锦衣,缠枝花罗的质地,外罩一层浅金流彩纱衣,上面亦是用银丝纹着朵朵祥云。
惠菊为我梳了一个繁复华丽的缕鹿髻,两边各戴上几只珍珠翡翠珊瑚碧玺凤凰点翠多宝簪,簪顶垂下条条金流苏,底端缀着菱花状红宝石,身体微微一动便满室流光溢彩,富丽高贵。
惠菊将我装扮好后一直不敢抬头看我,我微一低头那些流苏就垂到鬓间眼前,笑着问正在为我挑选扳指护甲的她:“怎么了,有何不对么?”
惠菊小声说着:“没有,只是娘娘的光芒惠菊实在不敢正视。”
说完将金镶翡翠珍珠护甲戴在我的小指上,又拿来犀角嵌金银丝夔纹扳指要与我戴上,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护甲上面是细碎的珍珠,顶端一粒大珠分外惹眼。
我皱了皱眉,这实在不是自己喜欢的打扮,手一挥,一道五彩光芒划过:“扳指不戴了。我们走吧。”
说完惠菊扶着我的手就要向外走去,她小声地说到:“奴婢从来没有见过娘娘如此的装扮呢,实在是……”
她想了半天终于说出了:“实在是凤凰化人啊。”
我听完笑了笑,挪动脚步从镜中又再一次看了看自己,想起古人曾说“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驱”,如今我也要靠这珠翠锦衣来为自己增添气势,不由一阵悲哀。
宝髻玲珑,环佩丁冬,莲步盈盈,头上的金流苏轻轻晃动,我踏进了坤宁宫正殿鸾凤殿。
小福子脆声喊到:“皇后娘娘驾到。”
眼前一片衣香云鬓缭绕,顷刻间就纷纷让开正中一条道,都跪拜在两边,我缓缓前行,抽气声低低地回荡在鸾凤殿中。
我稳稳地坐到赤金龙凤交颈的宝座上,这是一早小荣子他们从偏殿放置不用的器物那间屋中抬来的,之前在他大婚之夜说完那番话后,我便让人将这宝座收归了去。本以为永不会用上,或者说,我没有想过会这么快,它就重见天日了。
“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一片整齐的清丽之声响起,我看了看底下一个个低头福身的女子,柳妃的身影却不在其中。
笑了下用庄重的声音说道:“众位姐妹们都起来吧。”
众嫔妃起身,我浮上一脸温和的笑。
小福子在一旁唱着名字,那被叫到名字的嫔妃就上前向我再请安,恭谦的报上自己的名字和品阶,说着吉祥的话。
“臣妾星辉宫孟丽婉给皇后娘娘请安。”丽妃的声音响起,那语气任谁都听得出她的不满和对我的不敬。
我心里暗笑着,这丽妃的性子看来从那日之后也是一点没有变的,不过她的皇宠一直不衰,昨夜里皇上在我这里过夜的事,此时应该还没有传到她耳中。
跟其他大部分嫔妃一样,她不知为何皇上复了礼制,心中疑惑,但多是想着因了我凌家如今的势力,以为皇上还是终于依了太后的意思。
我没有立即让她起身,自己看着手上的护甲侧过脸对惠菊说:“这护甲上的珍珠有些黯了呢。”
蕙菊轻轻一笑:“这护甲一直没有怎么护理。不过刚刚张总管送来了皇上赐给娘娘的一些首饰,奴婢看着,都是上好的。娘娘定会满意。”
我点点头:“这个,就赏给你了。”
底下一片抽气声。而丽妃一直行着礼,这后宫中又没有人敢跟我说什么,于是她便也不得擅动。
我扫了她一眼,用淡淡的口吻说到道:“丽妃,起来吧。”
丽妃退到一边,一双媚眼中满是怒气,心意难平的眼光斜斜的向我飞来,我只做没有看见。
“臣妾湃雪宫冯淑娴给皇后娘娘请安。”一个温婉柔美的声音响起,那声音中的恭谦是诚心实意的,不若之前的丽妃,充满挑衅。
我闻声看去,她穿着一身月华色锦缎宫装,面目仿若江南芳菲的三月,令人观之舒心。她身上有一种很自然的令人放松的气质,难怪皇上对她宠爱的时间最长,可是我却从她的眼睛中看到了久居深宫练就的坚强沉稳。
“是和妃啊。”我笑着看了惠菊一眼:“快给和妃看座。”
我瞥了一眼站在那里的丽妃,她与和妃同为正三品从妃,该有的待遇应是相同的,可是她的不敬,我要让她知道会有什么结果,敛敛她的脾性,也是为了她好。
“臣妾……”
整整一个时辰,我都在受着这些虚礼,渐渐地感到乏了,只因是第一次参见我,因此规矩多了些,之后就不会如此的麻烦。
我微斜着靠在宝座上,头上的珠翠压得头有些“嗡嗡”的疼,自己已经是无意识地笑着说着:“起来吧”三个字,直盼望着这礼能快点结束,或者有谁让它赶紧的结束。
一抹金黄就出现在宫门外,伴着大队的侍从,他凛凛地走进鸾凤殿,我起身相迎。
在他跨进门的一刹那,我福身下去:“臣妾参见皇上。”
身后传来衣裙的“索索”声,还有那些嫔妃向他请安的声音。
他只一挥手,扶了我起来,看了看四周,又看向我,眼中是无尽的赞叹,携了我的手走到宝座上坐下,我坐在了下方一首。
他笑着说:“看来朕是来早了。”
我轻轻笑着:“皇上说笑了呢。”
“都看过了?”他指着下面站着的众女子问我。
我点点头:“受过雨露的都在这里,还有的在侧殿,之后才带她们过来。”
他扬了扬眉:“那些延到明日吧,朕有话要跟你说。”
说完站起身,那些嫔妃聪颖的正要行礼告退,这时门外小福子通报的声音猛地响起:“昭阳宫柳妃娘娘到。”
柳妃一袭水红银丝绣孔雀的上衣下面是一袭桃红绣百花争艳的长裙,头上因着身孕不能戴过多的沉重的首饰。一根白玉孔雀簪旁是一朵新开的芙蓉花,一缕金银丝相间的流苏垂至耳际,倒衬得她面如满月眉似远黛。她的身上有些笨了,由三个侍女小心地扶着走了进来。
我见她走到殿中央,缓缓地起身走下座去,带着慈悯的笑,拉过她的手,用自己都感到恶心的甜溺的声音说道:“妹妹身子不方便还来什么呢,好生休养才是啊。”
说完飞速的回头看了一眼高高坐在宝座上的沈羲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