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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逆鳞

生母回来,总是要择时过去请安问好的,在谢罗居吃过晚饭,蕙娘就没回自雨堂,而是让轿娘们把她抬到了南岩轩里:除了五姨娘陪着子乔在太和坞住之外,三姨娘、四姨娘都在这里居住,两个人彼此做伴,也就不那么寂寞了。

姨娘们不用伺候太太晚饭,现在已经都吃过饭了。四姨娘那一侧里隐隐也能听到文娘说话的声气吃过饭,蕙娘还陪母亲说了几句闲话,文娘要比她早到一步。三姨娘也没做晚课,而是歪在炕上等蕙娘进来说话。

在嫡母跟前,三姨娘不过是个下人,这个面容秀丽性子温和的妇人,一辈子坚持主仆有别,蕙娘身为主子,也不便和她多说多笑的,免得四太太看见了,又勾动情肠。这一点,两人心底都是有数的,三姨娘私底下再三和蕙娘强调,“你母亲命苦,这辈子儿女是她的伤心事。连乔哥都不放在身边带,你就知道她心里苦了。非但你自己在谢罗居里不要多搭理我,就连文娘你也要约束好了,别令她和四姨娘过于亲近。”

谁肚子里爬出来的,天然就和谁亲近。即使所有子女的嫡母都是正太太,但私底下,多的是庶子、庶女管自己的生母叫娘的。只有三姨娘,十几年来,就是私底下和清蕙说话,也自称为姨娘。对四太太更是死心塌地,从来没有一个不字,就是前些年清蕙身份最高的时候,她在四太太跟前也从没有摆过架子也许就因为这份尊重,四太太对她也很特别,三姨娘屋里的陈设富贵就不说了,从前每逢节庆,她还能穿着主母赏下来的正红裙子五姨娘就没这个福分了,子乔落地的时候,她已经是半个未亡人。现在焦家的太太、姨娘,都只能穿些灰青、茶褐衣服。

“听说这几天,十四姑娘又闯祸了。”三姨娘和清蕙说话,一般总是开门见山的。“你没有胡乱插手,说些不该说的话吧。”

“倒还好,教她几句,也是难免的,却并没有管得太过分。”蕙娘一语带过,又问三姨娘,“在承德住得还安心吗那里几年没有住人了,恐怕不如家里舒服呢。”

三姨娘也是一语带过,“反正就是那样,换个地方过日子而已。出去玩了几次,看了看风景,天色一冷,我们也就缩起来了。唯一比城里强的,就是不必在太太跟前立规矩。”

她叹了口气,有些惆怅。“只是太太自己,最该歇着的,却没能一块过去,真是苦了她了。你随常在她身边服侍,也要多说些笑话儿,逗得太太多笑一笑,那就是你尽到孝心了。”

私底下提到四太太,还是没有一句不好,只有无尽的体贴和感激。蕙娘听了十七年,真是耳油都要听出来了,她几乎是机械地应着,“那是肯定的。”

三姨娘又哪里看不出来她的敷衍她老调重提,“要不是太太,现在你还不知道在哪呢。她的深恩,我是还不完了,只有着落在你身上这么大一个家,太太思虑有限,肯定管不过来,你也要多为她出出主意,免得她太劳累了。”

有几个主子在前头插手,三姨娘没能管着多少清蕙的教育,从小到大,她只强调了一件事,那就是知恩图报。

当年甲子水患,一县的人活下来的不上百个。三姨娘那时候才十三岁,家业一夜间被冲没了,只留下她一个人坐在脚盆里,一路划出了镇子,却也是又累又饿又渴,划到岸边时,伏在盆里,连爬出来的力气都没有,眼看就要咽气时。是四太太眼尖,在楼上一指就把她给认出来了:那是焦家邻居的女儿,街头巷尾中,曾和四太太撞过几面。

四爷当时立刻找人,把她从河里给勾上了岸,细问之下,当时灾女迷迷糊糊的,哪顾得了那么多,立刻就说了实话:焦家当时正是开席时候,全家人都在场院里,地势低洼,大水卷进镇子里时冲垮了焦家牌坊,堵住了唯一的出口,连着去吃喜酒的左邻右舍一个都没有跑掉

四老爷、四太太当时不眠不休赶到下游不断救人,本来还指望能救上一两个族人,却等来了这么一句话,四太太当时一听就晕过去了,醒来的时候,肚子里的孩子就没保住当时缺医少药的,闹了一场大病,等回京了找御医一扶脉:这一辈子,要生育是难了。

可话虽如此,焦家却没有谁怪罪灾女。知道她全家毁于水患,孤苦无依,还将她带进京中安置,教她读书写字。甚至在焦家为四爷物色通房的时候,四太太立刻就想到了她:没亲没眷,就算焦家肯出陪嫁,将来出嫁了也容易为人欺负。再说,天下又有哪户人家能比得上焦家的富贵呢这么一户人家的姨娘,可要比杀猪户、跑堂伙计家的主妇享福得多了小孤女也到了懂人事的年纪,知道这是太太怜惜她命苦,磕头谢过太太,便开了脸,被抬做了焦家的姨娘,享用起了数之不尽的荣华富贵。

也因为这一番经历,说不上是感激还是愧疚,三姨娘一辈子,对太太还比对蕙娘更上心。再加上四姨娘也是太太身边仅剩的陪嫁丫头当时陪着四太太一道出门办事自己又没有儿女,焦家的妻妾关系,一直都是非常和谐的。三姨娘同女儿讲知恩图报,四姨娘更务实一点,同女儿讲投资回报。蕙娘和文娘都把嫡母摆在姨娘前面,四太太总算有所宽慰。

不过,很多事情,也还是只有亲母女之间,才说得出口。

“身份变了,态度也要跟着变。”清蕙就从来不会这么直接地和四太太抬杠。“这不是您教给我的吗现在又要我多为太太分忧就现在这样,太和坞还嫌我碍眼呢,我要敢重新管起家里的事,她还睡得着觉吗。”

三姨娘神色一动,“怎么,她不是和我们一道去承德了吗难道还给了你气受”

竟是只听清蕙的语气,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蕙娘的城府,即使有七分是教的,没有三姨娘生给她的这三分底子,也始终难成气候。

“她人是不在,可胡养娘还在嘛。”清蕙稍微说了些府里的事情,“还有文娘、莲娘”

三姨娘听得大皱其眉。“你就不该提这个橘子的事,你自己说文娘一套一套的,怎么到自己头上就看不明白了都是尖子,非要分三六九等,争个闲气,只能坏了一家人的和气。”

这是正理,清蕙明白,她自己曾几何时也是这样想的。要出嫁的人了,和娘家无谓计较那样多。有些事情能忍就忍了,忍一时风平浪静

但她能忍别人,并不意味着别人能够忍她,自从重活一次,焦清蕙无时无刻不用血淋淋的事实提醒自己:你不步步主动,占尽先机,就永远都斗不过藏在暗处的小人。泼天的富贵也好,傲人的容貌也罢,过人的手腕、牢固的宠爱,有时候,还比不上一贴不明不白的毒药。有人想对付你的时候,她根本都不会在意你能忍不能忍。

当然,这也不是就说做这件事的人就一定是五姨娘。但不管怎么说,眼下看,还是她的嫌疑最大。

就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挑在那时候下手,那时候亲事早定,自己展眼就要出嫁,按理来说,是不会再碍她的眼了

“人都有贱骨。”她淡淡地说。“不惩一儆百,将来自雨堂的处境只有更艰难。与其到时候再来大开杀戒,不如现在轻轻巧巧,就把人给发落了。大家心里存个畏惧,行事没那么难看,倒都能保存体面。”

这也是正理,三姨娘没吭声。她也知道自己不能约束蕙娘:正经约束、管教蕙娘,那是老太爷、四太太的事,轮不到一个姨娘来多嘴多舌。“莲娘怎么和你说的,你细细地和我说一说眼下,你还是要多关心你的婚事,如何能说个妥妥当当的好人家,那才是最要紧的事。”

蕙娘只好把莲娘的几句话给复述出来,三姨娘听得很入神,又问她,“你是见过何芝生的吧这个小郎君,人怎么样。”

蕙娘默然片刻,艰辛地憋出了两个字,“还成。”也就不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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