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番外】
01
清晨。
天还未亮,公鸡才鸣过一声。
江南乡下的小村庄里，一户农家，秦月早早地起了床,她人还小，笨拙却也勤快地烧柴炊饭,用粟米把粥煮上，又去鸡舍里捡了今早母鸡下的蛋，小心地放在铺了稻草的竹篮子里。
这时,舅妈起了，见她如此懂事地干活,倒也给了她一个好脸色。
但等到一家人都起来吃早饭时,舅妈给她舀粥,就只舀了薄薄的一碗米汤。
清可见人影,正碗下肚也没颗米粒。
她一个孤女,能分她一碗汤已经算很好了。
舅妈有些困惑地打量着她,总觉得这二丫自上回发烧醒来以后，就和以前不同，仿佛一下子变得聪慧稳重许多，说话也很有条理,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有时候看这个小丫头,只是站在那，或是站在那，就好像与他们不同了,非要说的话,就像她以前赶集时，见过的富家太太、小姐似的，叫她也不由自主地不敢小看二丫了。
中午,有货郎挑着扁担，沿街叫卖。
正在揉面的二丫擦了擦手，跟她说：“舅妈，可不可以买一把线，买块布，我会做刺绣，做了以后也能卖几个钱。”
说是舅妈，她家男人跟这丫头的生母其实是族中不知道隔了多少层的表亲关系，不过当时奔丧时，见人家族中商量孩子归谁照顾，你推我，我推你，她家男人是个老实疙瘩，不知怎的，就被人把孩子塞了过来，无可奈何地带回了家。
本来这年头日子就很不好过，天灾人祸，家里突然多了一张要吃饭的嘴巴，还是个爹娘都死绝的天煞孤星，她可一点都不想养。
听她说要刺绣，舅妈想了想，还是不答应，道：“你那么小，会什么刺绣，别是要买来玩吧？”
二丫低下头，像是早就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从怀里掏出了什么东西，甚是精美，定睛一看，竟然是用草绳打的络子，颇为精美，她道：“舅妈您看看，若是不然，买几把丝线，我先打一些络子来卖也好。”
舅妈见此，才花几个铜板，买了一些线。还要盯着她打络子，一边看，一边学，发现二丫手指短了点，也不太熟练，但确实是个真会做的。
秦月其实不甚擅长打络子，好多年没做过了，她自个儿都嫌弃丑，不过学会了，她就一直记着。而且这是宫中以后会流行的样式，现在还不多见，她就算做得平平也无妨，再说了，慢慢地做，细心一些，总不会做得太难看，左右能卖几个铜板都好。
她得在亲戚家多待一阵子，不可以被卖掉。可怜她现在人小力危，外头世道又乱，跑不出去，假如跑出去了指不定隔天就被卖进了勾-栏院。还不如留下来，做做活，看能不能提前把自己卖进宫里，找到姐姐，将姐姐救下来，再观后续。
她一点都不怕，反而充满信心，觉得自己一定能在宫变之时活下来。上回她都活下来了，这回她带着前世的记忆，还能斗不过那些人不成？
看来老天爷还是眷顾她的，让时光为她回溯。
让她这次能有个机会挽回过去。
只要能救下姐姐，她什么都敢做。
但是她现在真的太小了，必须得听大人的话，让当过尚宫又当过皇后的她有时很是无力，她总是有满腹计谋，还是难以施展，心急如焚地等着采办太监下江南买宫女，她好说服亲戚把她给卖了。
她分明记得今岁夏天会来一次人。
再不来，就快到姐姐被沉井的日子了。
秦月心一横，决意假如还不来人，她就把这阵子卖络子、刺绣赚的钱搂了，想办法自己上京去，再自卖入宫。
无论如何，她都要去救姐姐。
这日，她正在院子里就着日光绣花，最近做得多，越发娴熟，指尖飞针走线，也不怕被太阳晒多了要晒黑。
“咯噔。”
听见有开门声，她抬头去看，瞧见一个不认识的中年妇人走进来，身后跟着舅妈，那妇人进来就笑眯眯地打量她，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她却不寒而栗。
秦月心里一个咯噔，还没绣完的帕子被她攥在手心，针尖刺进去她都一时没察觉到。
总不会是现在就要把她卖了吧？就差没多久了，早知道她早该跑了。
怎么办？现在跑吗？
妇人看她的模样，瘦瘦小小的一个小丫头，皮肤细白，一把粗黑长发，扎成两个辫子，难为地把自己料理得干干净净，一看就让人喜欢。若不去瞧她的粗糙的双手，乍一看，不像是农户丫头，倒像是落难的富家小姐。
真真一个小美人坯子。
舅妈说：“二丫，有家做生意的老爷太太没有孩子，听说你的事，又合了八字，正好旺他们家，便想要收养你做干女儿。”
什么干女儿？这不是小妾就是瘦马！秦月恶意地揣测，她说：“舅妈，我听说过些日子，有从京里来的老爷采买宫女，像我这样的能卖二十两银子呢，到时候进宫做活，每个月还有一两银子的工钱，到时我都让人送回来给您，好不好？”
舅妈奇怪地说：“你这小丫头，让你去做小姐你不做，居然要去给人做奴仆吗？”
秦月泪汪汪地说：“我姐姐也在宫里，我想去找我姐姐。”
心里却想的是，看来这家人给的钱不止二十两银子。
舅妈这才依稀记起来这回事，走过来，抱了抱她，说：“皇宫哪是好去的地方，又背井离乡……舅妈是为你好，你这么乖，又懂事，我也舍不得你啊。”
秦月过了一会儿，才软声细气地说：“我知道了。是现在就要走吗？”
舅妈说不是。
然后再住了一晚，晚饭还去切了一块肉，做了一碗红烧肉，给她吃，秦月吃不下，都给舅舅家的弟弟妹妹们吃了。
当天晚上她就翻墙逃了。
自知逃不远，而且大半夜的城门也不开，她是逃去了族长家里。平日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罢了，真的被找到脸上了，族长也不可能看着村里的女孩子被卖去做那等勾当。
族长一夜没睡，第二天继续吵，来了一拨又一拨的人，最后一合计，那个要收养她的富商虽然是外地过来的，但还真的是真心实意要领养她做女儿，做不得假。
那这应该算是一桩好事。
两日之内，她就被记到了养父母名下，换上一身锦罗绸缎，还有婢女小厮伺候，真就成了个小姐。
她被困了两日，发现这对养父母对她极好，好得不像是做爹娘该有的态度，反而像是伺候小祖宗。
反常即为妖。
她总觉得有猫腻。
眼下暂没别的法子，她想了想，先写了一封信，托养父母送到京城，看看能不能打点打点，送到姐姐的手里，让姐姐警惕，遮住美貌，不要被狗皇帝看上，葬送了性命。
养父母对她言听计从，一切照办。
不但宠爱她，还为她请先生，教她读书识字，琴棋书画。
可她想到姐姐的安危，哪还有什么闲情雅致？
等待时机的日子里，她也只能求助神佛聊以安慰。
送进京城的信竟然没有石沉大海，一个月余之后得到了回复，送信人带回来消息，道是正巧听说了，她的姐姐因生了一场病，为了不让主子沾染上病气而被挪走，现今也不知去了哪。
秦月如遭雷击，哭了三日，大病一场。
明明应该还没到姐姐被皇帝瞧上的日子，怎会这样？
她这一病倒下，来势汹汹，差点没了。
养父母每日守在她床前，悉心地看顾她，喂她吃药，哄她吃饭。她缓过这口心气，方才慢慢活了回来，只是仍未大好，缠绵病榻。
这日，她睡得昏昏沉沉，窗棂又闭得死紧，光不怎么能照进来，不知外头是白天黑夜。
她感觉到一只温柔的手按在自己的额头上，像是姐姐的手。
秦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瞧见个年轻女人，长得与她记忆里的姐姐很像，又不大一样。
比姐姐要更美貌更白净，光从那人后面照过来，在她身上氤出光氲，真如姑射仙子一般。
正对她微笑：“二丫，姐姐回来了。”
秦月却鼻尖一酸，哇哇哭了出来：“姐姐，对不起，我又没能救你你。”
她病了好久，浑身绵软无力，却在这一刻，不知哪来了一把子力气，坐起身来，扑到女子怀中，紧紧抱住她：“姐姐！姐姐！”
女子回抱住她，抚摸她的头顶和后背：“你哭什么啊？姐姐这不是回来了吗？”
秦月这才发现她抱住的这个人是暖和的，不是冰冷的，也不是触摸不及的虚像。
姐姐给发怔的她擦眼泪，也红了眼眶，既心酸，也好笑：“你以为姐姐是个女鬼啊？活的。你摸摸。”
她的姐姐活了。
这是真的。
02
很长一段时间里，秦月都觉得自己还在做梦，她每天要缠着姐姐一起睡觉。
有时又会怀疑，这莫不是镜花水月的妖法，不过即便真的是，她也认了。
这所有的故事的开端，就是她想进宫，救下她唯一的家人。
而今真救下了，她心愿已了，别无所求。
她的养父母心善，不但收留她，视如己出，连她姐姐也一道收养了，虽也不算什么大富人家，但有田有地有庄子有铺面，家底颇厚。如今这日子，不管对是从宫里出来的姐姐来说，还是对她来说，已经是好日子了。
能在市井里平平安安地过日子，谁想去宫里提着脑袋讨生活啊？
等这回采办太监下江南的时候，她们姐妹俩压根没去报名。京官离开的时候，她却去看了一眼，远远地目送他们离开，仿佛在告别自己的宫女生涯。
不进宫的话，她这辈子也不会遇见萧叡了吧。
也好，也好。
既然无缘，何须相逢。
她从姐姐回来的狂喜之中渐渐冷静下来之后，多少有点感觉到异样，之前就有，最近越来越觉得有更多的不对劲。
这日，姐妹俩洗过澡，坐在榻上相互梳发。
她问姐姐：“姐姐，你有收到我的信吗？”
姐姐问：“什么信？”
秦月之前怕伤她的心，一直没敢细问，见她没有什么抑郁伤心的情绪，到如今才敢问：“那……那你是怎么出宫的？我听闻你在宫中当娘娘了。”
姐姐涨红了脸：“哪有啊，我只是个小宫女罢了。”
秦月说：“好像说你在坤宁宫，皇后身边当差？”
姐姐摇头：“不是，不是，哪轮得到我？我只是洒扫宫女而已。我都没见过皇后娘娘几回，她不太喜欢我呢。她就不喜欢年轻貌美的宫女。”
秦月打笑道：“姐姐，你好不知羞，自己说自己年轻貌美。”
姐姐到底是个才十三四的小姑娘，脸皮薄，又被她笑话得闹了个大红脸：“小丫头片子还敢戏弄姐姐了？”
两个人挠痒痒地瞎胡闹一会儿，闹够了歇下来。
秦月端详姐姐已初长成的美人脸庞，真如清露莲花一般，清极冶极，她惆怅地道：“幸好，幸好，姐姐你生得这般美，要是被那老皇帝看到了，一定会色心大起。皇后又是个气量狭窄容不得人的。那你可怎么办好……”
姐姐不由地心生疑窦，她这个妹妹，在她入宫的一两年间性情大变，早熟乖巧也就罢了，有时还会像是个大人一样说话，那说话的语调就不像是个幼女，反而像她在宫中见过的女官。
“我们家二丫更漂亮。”姐姐喘匀了气儿，好笑地说，给她捋了捋下发丝儿，接着困惑地说：“我、我其实也不太清楚我是怎么出来的，起先是太皇太后说要给顺王选个侍妾，然后莫名其妙就到了我头上。”
“我打听以后，仿佛是顺王直接选了我。”
“然后我就被人送了过去，他还与我说话，说我无趣，没两日我就被打发走了。”
“我当时又慌又怕，也不知又要被送到哪去，没想到是被送回了家。”
顺王？
秦月一个骨碌坐起来，心想，难不成顺王真的修仙得道，保留了前尘记忆？为着让她这个祸害远离皇家，早早地把因果缘分给切断了？
左右清霄道长是个好人，绝无害人之心，她放下心来。
她一个人坐在那，脸色变幻，像在思考着什么，连姐姐抓着她的肩膀轻轻摇她都没能一下子回过神来，轻声道：“我还以为……”
姐姐问：“你还以为什么？”
秦月方才醒神，笑了笑：“没什么，是我多虑了。”
——她还以为说不定是萧叡在背后施展。
哪能呢？就算萧叡同她一样记着另一世的事，他如今也还是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小毛孩子，在养母手下装乖卖惨地讨生活，自顾不暇，哪有空管她？
~~~
京城。
七皇子萧叡近来甚是与小皇叔投缘。
这不，顺王又接他进山。
在皇后看来，这是顺王支持储君的侧面表示，反正七皇子还那么小，也不碍事，最好等他大了，也送进山里去，不能妨碍了他太子哥哥。
而此时，萧叡正在与皇叔签字画押，写借条。
这阖宫上下，他也只能找到这个这人如此不着调，不介意他是小孩子，只因为有趣，就愿意借他钱借他人手，连自己都能借出来帮忙。
他问：“人已经安全地送回江南了吗？”
顺王点头：“是。”
萧叡松了口气。
顺王饶有趣致地问：“我着人查过了，那个秦姓的小姑娘就只是个农户出身的女子，再怎么着，你也是皇子，怎么可能将来做你的妻子？”
萧叡说话还是童音，却一本正经地说：“不是将来，是上辈子。这辈子，我不会再娶她为妻了。”
这场景太过惹人发笑，顺王又不是个严肃正经的人，不免笑出了声。
萧叡甚是无语：“……”
等皇叔笑完。
萧叡起身，对他深深一揖：“多谢皇叔救命之恩，这份恩情不必告知她，由我来还就是了。”
顺王敛起笑意，意味深长地说：“你倒是不图回报。”
顺王问：“但你要护她一辈子吗？你自己都说不准将来吧。”
萧叡摇摇头说：“她不是那种弱女子。只要给她一个生机，她就能过好日子，过得比谁都好。”
他都想好了。
怀袖是为了姐姐，那他把她的姐姐全须全尾地还给她，送她这份大礼，却无需她知晓。
非要感恩戴德的话，那就谢皇叔吧。
总之，别再和他扯上关系。
也免得又被他拖累，害了她的一辈子。
他是爱极了怀袖，又怕伤了她，什么都不求了，只想她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过完这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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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月怀疑过一阵子，但日常月久，也慢慢放下了疑心。
总不好天天疑神疑鬼地过日子不成？你说这是顺王一时兴起地发善心，也不是不可能。她知道皇太后给顺王送过几回侍妾，并不奇怪。
养父养母似乎也只是老实本分的生意人，需要养老，才收养她们，还说将来由她们自己选，招婿入赘可，想要嫁人也可，待看她们自己怎么选。
秦月的身体还小，但姐姐快要及笄，差不多可以开始挑选适龄的郎君了。
姐姐自个儿不着急，想着要照顾妹妹，完全不想嫁人，觉得自己要把妹妹养到能独当一面了再考虑自己的婚事。
秦月如今跟在宫中完全不同，每日吃得饱、穿得暖，也不用做什么活，被养得细皮嫩肉，胳膊也不跟从前似的细条条仿佛要被折断，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次做了新的裤子衣裙，没几个月就不够长了。
姐姐针线做得好，就绣一段斓边，帮她接上去。
秦月喜欢极了，换了姐姐改的新裙子穿，高兴了一会儿，蓦然想起宁宁小时候的事来。
宁宁总缠着她，要她亲手制裙子穿，说别的小姑娘都有娘亲做的衣裳，她也要有。好似能听见那奶声奶气的呼唤。秦月怔在原地，恍然出神。
姐姐把她唤回神来：“你怎么总是动不动地就发呆，下回得给你找个道长做做法，只怕先前生病，还有几缕魂魄没有拢回来。可别成了傻子，以后就嫁不出去了。”
“大抵是还有魂魄没有回来吧，被我留在了原处。”秦月若有所指地道，还没等姐姐纳闷，她先灿然地笑起来，“姐姐，我不嫁人，我不嫁人也能过得好好的。”
姐姐说：“别说傻话，怎么能不嫁人呢？那不是成了老姑婆吗？”
秦月不以为然。
其实她现在看姐姐，相处久了以后，有时无法将姐姐当作年长者尊敬，怎么看，姐姐都只是个青涩的小姑娘，说是在宫里当差过，可也没待多久，更不算有多聪慧，要是真的那么机灵，也不至于十四岁就丧了命。
像姐姐这样的女子，就适合在宫外找个好人家嫁了，只是做个小户人家的主母，却是绰绰有余的。
秦月偶尔在她面前扮一扮，一面不动声色地从书坊买些书回来，要姐姐读书认字，学理家管事的本事。姐姐觉得自己要当起这个家，也不是那等懒惰的性子，努力在学。
不过她渐渐对这个妹妹愈发心惊，秦月真如神童一般，尤其在数算一面，一点就通，看账飞快，还不出错，一个月的账目，她一刻钟就能盘完，若是哪里对不上，必是账本错了。
于是愈发对妹妹听从，照着秦月所说的买入卖出，做生意，她做什么都赚，无非是赚多赚少。
可每次外人问起来，秦月就笑嘻嘻说是姐姐秦雪的功劳，推托说是她在宫里从贵人们身上学的一二本事。
皇宫离这里一万八千里远，在众人的想象中就是个黄金之地，谁也没去过，但从皇宫回来一个点石成金的小娘子似乎也不足为奇。
待到秦月及笄。
他们一家人搬进临安城，换了一座五进的大宅子，家中已有万贯家财。
他们家的招牌出名，家中一双美貌的姐妹花更有名。
03
市井长大的姑娘原就不惧抛头露面，秦月没把自己当成那等贤良淑德的大家闺秀，绝不可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今及笄以后，更是跑得欢。